游戏《黑神话:悟空》高开高走,没让人失望。
自2020年8月20日游戏科学公司发布首支视频预告开始,中国游戏玩家对《黑神话》的期待就已经直逼宫崎英高的“黑魂”。4年后,《黑神话》预售超过120万份,销售额近4亿元人民币,在Steam平台拿下当期全球销量第一名。8月19日,瑞幸咖啡与其联名的周边很快售罄,被心急火燎的玩家骂上了“热搜”—“耍猴呢”。
8月20日,上百万中国玩家终于得以“访问梦境”。Steam上,《黑神话》接连打破《艾尔登法环》(2021)和《赛博朋克2077》(2020)的带宽峰值纪录。《黑神话》是中国游戏工业的重要里程碑,标志着中国本土游戏开发商有能力以中国文化内容,制作全球认可的3A大作。更有意思的是,自1986年电视剧《西游记》上映,经历数十年流变,孙悟空作为文化符号的意义不断更新,始终能够接入青年文化谱系。而身上的“中国主体性”也始终未改,总能生成全新的时代问题场域。在如火如荼的西天一梦里,作为“天命人”的玩家,正在参与书写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处境。
从齐天大圣到吗喽
虽然中国形象往往由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代言,但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发现了“中国猴子”的人气。英国BBC制作的北京冬奥会宣传片,全片以孙悟空破石而出为始,以其在鸟巢体育馆举起火炬作结,辅以画外音“为了希望”,明确地将孙悟空表述为“中国崛起”的象征。
同样,中国网民喜欢自诩“吗喽”。“吗喽”就是猴子,粤语称作“马骝”,也作“吗喽”。
“吗喽”表情包去年开始走红社交网络,尤其以“浑浑噩噩混日子”系列出名。比如在公司“偷水”“偷电”“偷卫生纸”,形象地表述了打工人的精神胜利法—上班固然无趣,但至少靠“偷”公家的资源占到了便宜,从而扳回一局。“吗喽”表情包另有一个“癫狂”系列。里面的猴子要么在泼水,要么在打人、打猴,要么就手舞足蹈—总之没有逻辑可讲,主要帮助人们宣泄“想发狂但不敢”的委屈。
或“偷感很重”或“赛博发癫”的“吗喽”,是21世纪20年代的新现象。经历了三年新冠疫情的“静默”,以及经济环境的艰难,中国人的情绪已经分裂为“偷得浮生”的幸存感,和想发泄而不得的无奈。这种毫不昂扬的姿态,伴随的是从孙悟空到吗喽的“认同跌落”:前者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后者只是山林野猴。
从电视剧《西游记》热播开始,“孙悟空”正如一面镜子,照出改革开放多年来中国社会的不规则律动,以及中国人不断变化的自我形象。
1986年,“初代”孙悟空带有敢想敢干的改革家色彩。电视剧上映同年,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被列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文艺宣传材料。歌词最后两句设问“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与“摸着石头过河”,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呼应。
周星驰主演的香港影片《大话西游》(1995),本来口碑不佳;2000年互联网浪潮中,经北大学子在BBS阐发“后现代主义”,一跃成为影史经典—象征着理想主义的滑落,山贼“至尊宝”最终被天庭收编。《大话西游》的悲剧性在于:“保持天真则注定无能,成为英雄则必然虚伪。”2001年,今何在的网络小说《悟空传》试图缝合孙悟空的“断裂”。“大闹天宫”是青年叛逆猴子所为,而“西天取经”才是中年人的成熟选择。
在此之后,孙悟空形象兵分两路。
一路是疲惫孤独的中年人,必须承担种种责任。如动画片《大圣归来》(2015)、戴荃歌曲《悟空》(2015)以及影片西游三部曲《西游记之大闹天宫》(2014)、《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2016)、《西游记之女儿国》(2018)。一路是邪恶阴鸷的魔王。如《西游·降魔篇》(2013),唐僧作为正面形象,驯服了“怪兽”孙悟空—曾经的反抗者沦为丑角。
直到2020年,打出3A大作旗号的《黑神话:悟空》吊起中国玩家的胃口。2021年发布的实机演示视频,则让中国玩家看到了“新代言人”的希望。特别是游戏角色以元代雕塑为蓝本,浪漫中带有病态气质,深得久受“魂系列”浸染的玩家喜爱。
和“魂系列”游戏营造的氛围接近,《黑神话》也把孙悟空塑造成“黑色”主角:黄金时代早已流逝,在历尽千难万险后,等待他的,只有悲伤的重复或毁灭。这就是他的宿命。这也是《黑神话》“直面天命”口号的背景。
孙悟空,非儒非道非佛
《黑神话》里的孙悟空,并不是对“魂系列”游戏主角的单纯模仿,关键就在于“天命”。何为天命?
天命是儒家政治思想概念,意为“受命于天(的命运)”。其起于夏商的“神命论”,周公加入价值理性—“德”,使“天命”带上“以德受命”“敬德保民”的内涵。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是指50岁时通晓了阐释政治合法性的奥秘,可不是“受天命”。
而孙悟空成了“天命人”,岂不应了小说里他的话“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灵霄宝殿”,逼玉帝下野。虽然小说里的玉帝有点稀里糊涂,但也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孙悟空嫌弼马温官小,就要逆其天命,绝不符合“以德受命”的标准。
这种造反,显然不是儒家最喜欢谈的“天命转移”。而且,孙悟空造反未遂,被压在五指山下,实质的“天命”也没争取到。总之,一个没有“天命”的猴子,被强行挂上了“天命人”招牌,被迫当了儒家的继承人。然而,孙悟空最大的文化意义,就是非儒非道非佛。
孙悟空非儒,是因为他偷、闹、自大、行凶一个不落,离儒家标准实在太远。金箍棒、全身披挂,都是从东海龙宫强行“借”的。闹龙宫,闹蟠桃会,惹来十万天兵天将。自称“齐天大圣”,“受不得人气”。更恐怖的是,他背老人、小孩,都觉得不耐烦,想直接摔死。按照孟子“恻隐之心”的标准,如此对待孺子简直“不是人”。
孙悟空非道,是因为师出道门—菩提祖师门下,却跟着唐僧入了佛教,成了和尚。道家先失了人心。孙悟空大闹天宫、玉帝请如来救驾,不由人不怀疑道家法力。借外力靖内难,中国历史最常见,不过结果都不怎么好。玉帝开了一次“安天大会”,请如来坐了首席,虽然没有像石敬瑭那样,割了燕云十六州给契丹,但旗下的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全都改信佛教,从道士变成和尚—无须割地,然而臣民变心。
孙悟空非佛,倒是有点曲折。
本来,孙悟空比唐僧懂佛法。小说里,唐僧于生死之际看得极重。在比丘国,唐僧为了活命,对孙悟空说:“你若救得我命,情愿与你做徒子徒孙。”
孙悟空倒是不时给唐僧讲解一段佛法。在平顶山,行者道:“你记得那乌巢和尚《心经》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言?但只是‘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若功成之后,万缘都罢,诸法皆空。”
取得真经后,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只是,小说第二十五回有个奇怪的故事,东来佛祖旗下的黄眉老祖假扮如来。东来佛祖为未来佛,即准佛界领袖。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曾说《西游记》“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在阶层森严的天庭治下,“接班人”提前“接班”,恐怕绝不是有人无知懵懂、心血来潮。既然连如来也不是真的,斗战胜佛也未必是真的。
非儒非道非佛的孙悟空,正因为身上没有任何宗教和道德的包袱,混杂神性、人性与兽性,才能在不同的社会时期得到认同,成为某个时代的代言者。孙悟空被迫成为儒家的“天命人”,也是“时代精神”所致。
21世纪开始,火热的“国学”被寄托了一种意义含混的“传统”,来规训“孙悟空”式青年。其中的核心不在于孙悟空是否“受命于天”,而在于他必须接受“天命”背后一整套的“道德价值”。
“三无”吗喽,救命稻草?
今日的孙悟空不仅“三非”,也走向了“三无”。《黑神话》配乐者翟锦彦表示,游戏的主题旋律改编自他大学时期的一首电子音乐作品《无水·无气·无命》,简称“三无”。
本来,这几年的孙悟空就应该闲如三无“吗喽”,在发癫和躺平之间“仰卧起坐”。本来,这几年最流行的游戏不是友爱和平的《动物森友会》,就是呱呱大叫、四处游荡顺手恶作剧的《鹅作剧》。做人不做“三和大神”,要做“开宝箱”的三亚大神—不需要什么共同体,也不需要日结,随心所欲就完了。
然而,《黑神话》的火爆,让中国青年的现实“成像”在鸡汤和鸡血的两极间反复横跳。其他人可以随心所欲,至少中国游戏玩家不行。
在游戏行业内,《黑神话》是“救世主”。有游戏从业者公开表示:“甚至可以说,《黑神话》就是一根救命稻草,而我们都是溺水的人。全行业都指着这款游戏来提振信心,引起资本、外界乃至更高层对游戏的关注和重视。”
这种表述略为夸张。中国游戏行业也没有那么惨。2023年,中国自主研发游戏国内市场实销收入为2563.75亿元。相比之下,中国电影票房收入550亿元,才是游戏界的一个零头。
“《黑神话》是中国游戏的必经一步。”资深游戏从业者“一条鲨鱼”说,因为中国游戏消费者的体量够大,很多换皮、修改数值的游戏,可以快速赚钱。在浮夸的氛围下,真正沉下来做游戏的公司很难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来留住人才,导致劣币驱逐良币。
“一条鲨鱼”说,正是因为大量换皮和数值游戏出现,瓜分了本来丰厚的市场,导致这些游戏的利润率下降到一定程度,才让资本重新注意到《黑神话》这种精美的独立游戏。
或者可以这样总结:中国游戏市场并不需要谁“拯救”,但3A《黑神话》是及时的标杆性产品,处在“破旧立新”的历史节点,给投资方更多信心来投资中国独立游戏,促进更多中国好游戏的诞生。这是《黑神话》竖起一个“天命人”旗帜的积极意义。
而喝了“天命人”鸡汤的《黑神话》玩家,其实延续不了多久齐天大圣“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争气势。很大一部分人迟早得躺平,因为游戏难度直逼《黑魂》。
在幻想着齐天大圣从天而降打出千钧一棒之后,一部分人可能默默关机,发几张“斯密吗喽”(猴子鞠躬,配文模仿日语“斯密马赛”,谦卑感加倍)表情包,平复难以抑制的“卑中卑”。
也有网友“人间清醒”。《黑神话》火爆的背后仍有阶层差异—因为游戏发售就可以不上班的人根本不是“普通人”。对于普通人而言,现实不是《黑神话:悟空》,而是《黑公司:上班》。
本文来源:《看世界》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