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件可能被人遗忘的旧事:吴谢宇案。
2023年5月30日,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轰动全国的吴谢宇故意杀人、诈骗、买卖身份证件上诉一案(我应该无需在此再赘述一次这个案子的案情)二审公开宣判,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吴谢宇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
虽然直至大半年后的2024年1月31日,吴谢宇才被执行死刑,但对公众来说,二审宣判后,这个离奇古怪,骇人听闻的案子就已经尘埃落地。
二审宣判两个月后的2023年7月,三联生活周刊出了一期专题《吴谢宇:人性的深渊》。用了巨大的篇幅还原了这个持续好几年的案件里的诸多细节。
这篇报道在当时引发了很大热议,很多人是因为这篇报道才了解或是核实了这个案子中的诸多细节:比如他复杂的原生家庭,逃亡时期的路线和职业等(我都是看了报道才知道他甚至到过深圳···)。
当时快速拉了一下这篇报道,不是非常满意,因为觉得扯了半天,都没有解释那决定性的一跳: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弑母?
前面讲了他为什么痛苦,为什么偏执,为什么有怨念,这些都可以理解。
但是,可以给一个痛苦癫狂的人用来发泄怨念的对象,远不止母亲一个:在他心中“看着我们一家家破人亡”的亲戚们;给他造成巨大落差,将其自尊碾碎的北大同学——后者甚至在那一时期还和他接触最多,但他非要去杀千里之外,住在老家的,并不经常见到的母亲。
这位母亲在他的形容下简直完美,他们从未起过正面冲突,按理是他最不该杀的人。
出于各种鬼使神差的原因,我前几天又和人聊起了这个案子。于是又把报道再看了一遍(为了防止出现记忆偏差,还专门上网买了这期的纸质版)。
这次重看,不仅对他最后为什么一定要向母亲挥刀有了新的想法,在其他点上有了新的想法,在此记录一下。
相较于已经被拿来放大了一万次的吴谢宇母亲(也是受害人)谢天琴孤僻偏执的性格,这个家庭中更直接指向悲剧原因的,是延续两代人的“男宝托举计划”——以及最重要的,这个计划的破产。
而社会因素中,更直接指向悲剧原因的,是“做题家被筛选上去然后被告知不用做题了”的奇妙人才筛选制度。
吴谢宇的父亲吴志坚,就是被全家托举的从乡下考大学进城的大学生,是这个家庭的一级火箭。
吴志坚的姐姐辍学打工,省下家里每一个鸡蛋,养着必须要托举的弟弟。弟弟不负众望,进城读了大学,搬到了省会,取了离休干部的女儿,还成了单位小领导。
但作为回报,他有义务反哺那个穷困的原生家庭。
反哺原生家庭的责任也会落在其妻谢天琴身上,导致了她多年的愤懑不满,但作为一个合格的福建媳妇,她又必须在经济上支持丈夫的决策,不断地用钱补贴丈夫的父母姐妹。
也就是说,这种凤凰男,他得到的托举,不仅来自于前20年他自己的原生家庭,还自然地预支了未来30年里老婆的收入和辛劳。
吴志坚的故事有个仓促的结尾:因为肝癌,他40出头就溘然长逝(其父也因为肝癌39岁去世)。由于长期反哺原生家庭,家中其实没什么积蓄——谢天琴死后,吴谢宇发现她的存折上还不到1万块钱。
家里的经济紧张,吴谢宇看在眼里。大三时,他一方面对面自尊的崩溃(小镇做题家到了北大啥都不是),一方面震惊于如果要延续最适合做题家的路线——搞学术,还需要无穷无尽的心力,和很多的钱出国留学。他发现这两个自己都很难实现,于是精神崩溃。
作为第二代被托举的男宝,吴谢宇出生于计划生育时期,自然不会再有姐姐来托举他。托举他的人主要是其母谢天琴。
谢天琴搭上了自己全部的人生,就为把吴谢宇这个二级火箭,再在其父的基础上再往上走一层。
其父是从农村到了城市,儿子就应该从城市到大城市,最好还能出国(之前的计划一直就是如此)。
父亲吴志坚算这条路的1.0版本,但他的人生并不愉快,经常对原生家庭的输血,也弄得俩夫妻又累又怨怼不断。
但吴谢宇被洗脑多年,眼中愣是看不见这些赤裸的真相。
在病态的托举下,小镇做题家,全校第一名吴谢宇有极高的优越感,以“事事当第一”为自己人生全部准则,并对“当第一”的未来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深深相信那个托举神话的结尾:
他只要事事做到第一,就会一路上扬,最终混到社会高层,名利双收,再给托举者,就是其父母远超预期的回报。
但“名利双收”“远超预期的回报”啥的,这个从来不只取决于自己的努力,也取决于时代,客观阶层和环境:一把吴谢宇放到一个规则完全不同的新环境:北大,他就立刻幻灭了。
北大严选,按照小镇做题家的筛选标准,把顶尖做题家们从天南海北筛选上来。然后又告诉做题家们:
不要以为我们是你们以前那种low low的只会死做题的县城学校,我们可是按照藤校理念来办学的高等学府,在这一阶段成绩不是很重要,我们更看重社团活动,人际关系,实习经历,当然还有社会资源啥的,好了你们去折腾吧。
你叫做题家们怎么不傻眼。
报道里,吴谢宇的其他做题家同学也遭受了这种幻灭。但他们的家庭相对正常些,自己的心态也相对健康些,经受打击后还能慢慢自己想办法站起来。
吴则完全不行,大三前后他觉得自己彻底堕落,无望了,进而放弃自己学业,你以为他成绩吊车尾了吗?他考全班第二。
只要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也是自己彻底是废了的证明。这说明都到大三了,在同学们早已逐渐走出做题家思维时,吴谢宇还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
还保持着这个认知,就意味着毕业之后,非学术之路他没法走,也不屑于走。但硬要继续走学术之路,他就还要准备做很久的题(且大概率不是第一了),和很多的钱。
这和之前承诺的“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我立刻就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不同,他不仅“堕落”了(考不到第一),还需要继续被托举十多年。
其实到这步,有些脸皮更厚的做题家会豁出去,继续让家里托举——或者骗个老婆过来一起托举,看能不能搏出个小概率事件。
但吴的自尊,自信等,建立在过于狭隘的基础上,一点挫折已经使他之前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完全破产,他觉得路被堵死了,人生彻底崩塌,数次想到了死的念头。
之后就是在这种崩塌中,各种之前被压抑的委屈,不甘,惶恐,以及最重要的:人性恶,都从地底爬了出来,不断发酵,最后造成了那个全国皆知的惨剧。
男宝托举计划,说到底其实和庞氏骗局异曲同工,他需要的是之后每一代都比上一代更好,更强,更上升,才能值得全家人聚焦资源和精力去托举之。
但我们都知道,如前面所说,能否每一代都更好,更强,更上升,其实并不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努力,反而时代因素,客观环境这些,都是比个人努力更重要,影响更大的因素。
这意味这个托举计划几乎就是个无可避免的击鼓传花大雷,就看谁撞上了各种条件变化,爆炸的那一天——吴谢宇就是撞上了:
他家魔怔般的托举计划,迎面撞上了中国人才培养机制中的谬论南墙(筛选前后标准不一致),以及更重要的大环境变迁:越来越严重的高校内卷,越来越大的贫富差距等。
其实哪怕外界条件不变化,一位个人,一个家族,因为其所在的起点层次,在一段时间内最终能到达的上限始终是有限的,谁都不可能前20年长一米八,后20年长三米六。
只用很短时间,两代人就实现从乡村到庙堂的跨越,其实是个极小概率。有人靠着时代大潮能做到,但大概率不是你。
以吴家所在阶层和能提供的资源,很多预期明显是不现实的:
吴家以牺牲了谢天琴全部的精力,和吴谢宇全部的精神健康为代价,营造出一个极其病态的做题家小环境,才能让吴谢宇聚焦做题这个垂直赛道上,吐血狂奔,最后也就是达到勉强进入北大的结果(实际上在他高考时,心态就已经有点崩,只考了全省100多名,要不是之前自主招生加分,他都进不了北大)。
之后如果他还想在北大这个环境中进一步上升,要面对的是更复杂,更残酷,难度更大的竞争,从横向能力——就是吴谢宇永远不懂的那些社团/实践/人脉/倒腾资源等,到出国资金,心理健康,认知更新等,吴谢宇和他的家人没有一项能做到储备充足,有些储备甚至就是0。
这导致他们必定在基础条件比他们更好更全面的同学(及其家庭)面前,面对巨大的落差和惶恐。
如果这个时候还能调整预期,认识到这个托举计划中的荒谬,像他的那些同学一样,把目标稍微调整的切实际一点,也许还刹得住车,能有个还可以的结果。
但托举计划本身就是以放弃当一个正常人作为基础的,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病态托举中,吴谢宇及其家庭,从认知,自尊,到对未来预期等等,无一不是高度扭曲变型的。
一句话总结吧,以他家的条件,必将在他这一代遇到那个击鼓传花的暴雷,而他的内心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个暴雷,最后在扭曲和发酵下,他把这个暴雷的结果扩张到了核弹级。
托举计划和教育系统的bug,是这个悲剧中最核心的两个原因。
但神奇的是,咱这儿有历史悠久的“遇事不决怪女人”的传统,在这个悲剧中,受害人谢天琴的古怪性格,洁癖等,都被拿出来一遍又一遍放大,人们试图证明这是这桩悲剧的直接起源。
而小镇做题家面对的“考上北大即巅峰,之后一路下滑”的困境,也有人提,但都是同情一下,轻轻一带就过了。至于那个泡沫一般的男孩托举制度,更是没人提。
相反,大家还说,正是因为他是被托举的,所以非常可贵,他死了这个家就绝后了,请法官看在他是家中唯一被托举的男宝的份上,饶他一命。
这不是我瞎编,他们那些被他借了钱的亲友最后出具的谅解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故事的结尾,是吴谢宇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想象了下如果他如果没有杀人,他和母亲会过着多么幸福的人生:
他会“娶一个孝顺的女孩”,给妈妈生个孙子,他妈妈就像当年带他一样带这个孙子,“享受天伦之乐”。
到最后一刻,他依然活在这个一代一代生男孩,然后哺育和孝顺都外包给女人的托举神话里。
接着说这个报道里被谈论的第二多(第一肯定是吴谢宇本人)的人物,吴谢宇的母亲,也是受害人谢天琴。
其实经常被人忽略的,谢天琴其实也是一位小镇做题家。是的,他们一家三口都是。
但如前面所说,吴志坚和吴谢宇接受的是同一套“男宝托举计划”,谢天琴不是,虽然她和丈夫吴志坚的经历非常类似,但她从未被托举过,她对生活的理解和预期等,也和丈夫大相径庭。
谢天琴的家庭出身极苦。“谢家祖上是大族,海外亲戚很多”,建国前有些亲戚是县长。她父亲40年代时去台湾上的大学,可见当时家境不错。其父建国后在山西某大学工作。
60年代,因为在台湾的求学经历,其父一下跌入深渊,失去了工作,还在批斗中双目失明。被送回老家后,在家里张罗下和一位盲人女性结婚,生了谢天琴三姐弟,过着赤贫的生活。
谢天琴在这样的地狱开局中出生,她是长女,还要带着弟妹。从小遭受的欺凌和白眼可想而知,在这种环境下,她养成了冷淡孤僻,不容易相信他人的性格,和洁癖服苦的习惯等。
在其死后,在咱这儿“遇事不决先怪女人”的传统下,这些性格和习惯被无限放大,解释为吴谢宇杀人的根源。
但如果知道她的过去,就会明白这完全是环境使然,冷淡疏离属于一个人遭难时维持自尊的防御机制。
这种性格当然是有缺陷的,但这是她的不幸,不是她的过错,这点一定要搞清楚。
事实证明,这种性格弱点不仅不是吴谢宇杀人的理由,反而是他可以利用的一个点,下文会说到。
谢家并没有一直悲苦下去,80年代时谢天琴天亲又平反了,成了县处级离休干部。在时代浪潮前,苦命人谢天琴突然有了个脱离苦难原生家庭的最好机会:上大学。
她也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了80年代珍贵的大学生,离开了老家,有了稳定工作,是那个时代的独立女性。
但谢天琴并没有在独立性上更进一步,她的职业生涯就像定格了一样,几十年来一直是一名普通教师,甚至到40多岁还是中级。
事实证明,像相当多同期的女性一样,谢天琴是一位“2.0时期女性”:她们受高等教育,经济算得上独立,但人格上并不自立,被困在了新时代的独立宣言和旧时代的三从四德之间。
三联的报道中,最让我震惊的情节莫过于谢天琴和丈夫的通信。
从这些信件来看,这这位外表冷漠孤僻的教师,对丈夫怀着火一般的热情:她表现得对丈夫“极其依恋,多愁善感,又缺乏安全感”。
丈夫出差时没有按时给她打电话,都会让她泪水涟涟,痛苦的想死。直到丈夫去世多年,她都还在给丈夫的亡魂写这样缠绵的信。
这完全是林黛玉风范,和大众传媒中,那个李纨一般心如槁木死灰的寡母形象差距极大。
80年代风气逐渐松绑,两人结合不再是为了建设祖国,而是为了自己幸福,荧幕上都是琼瑶电影,文艺作品都在鼓励女性勇敢追求爱情。在80年代度过青春期的谢天琴不可能没受影响。
其实在任何时代,婚姻都是女性逃离原生家庭,开始新生活的主要出口。在80年代末期,谢天琴发现此时同时能抓住两个新生活出口:
1受高等教育并就业,2开始一段“充满爱情的婚姻”。
但另一方面,作为中国重男轻女最严重地区福建的女性,她从小受的教育估计还是三从四德,以家庭为重。
在80年代时弥足珍贵的大学教育,并未改变谢天琴那有福建根基的性别意识,她给丈夫的信里说:当不了现代女性,梦想是当贤妻良母。
新时代的独立曙光,和旧时代的规训,以及当时新兴迸发的爱情婚姻粉红泡泡,三者一起作用在她身上,最终被她糅合为一个美好生活模板:热烈地爱上一位和她一样受高等教育的男人,并为他成为贤妻良母。
改开三四十年来,中国都充满了这样的2.0时期女性,一方面她们获得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受教育,经济独立,地位上升等机会;另一方面,她们依然被换着方法教育:应该向往和投入婚姻,以爱的名义成为一个男人(及其子女)的保姆和附庸。
两边一结合,最后还是延续千年的男权更老辣些,取得了胜利:
那千载难逢的,难得的独立性,被男权顺利地摘了果子,以爱情的名剥削掉了——这些女性对外又要和男人一样努力工作,对内又依然需要肩负起全部家务重担。人都累死了,还自以为自己是爱情事业双丰收的大女主。
新时代一边推着她们朝前走,让她们看似独当一面,甚至“性格强势”;但旧时代又捉住她们一只脚,让她们无法真正起飞,陷在母职惩罚的泥潭里。
谢天琴就是这样,她“性格强势”,看似能让丈夫对她让步,儿子对她服服帖帖,但说到底不过是种容嬷嬷式的强势:所谓管得严,本质是伺候的周到。
吴志坚很早就患有肝炎,后来还发展成了肝硬化乃至肝癌,谢天琴一直尽力照顾着他。但回报是···吴谢宇的认罪书里,提到他小时候撞破了爸爸和女同事在办公室偷情(这个偷情甚至发生在吴志坚生命的最后时期,可见肝癌并不影响偷情),这一幕给了他非常大的冲击和苦恼。
好神奇,这个冲击性极大的出轨,却从来没有被媒体拿来当成吴谢宇成为杀人魔的原因!!
吴志坚去世,这位女同事还参加了葬礼。
从三联的报道来看,吴家的人是知道他的出轨的,却瞒着谢天琴。原因不言而喻:戳破了她还继续当保姆伺候他吗?劳动力不能气跑了。
她是个很好的劳动力,工具人,但却不是家人在精神上尊重,在情感上理解的对象。不仅她的丈夫如此,亲戚们如此,事后证明,儿子更是如此。
吴谢宇接受着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托举,但当他遭受到巨大的落差,精神崩溃后,他想到的办法是杀掉这个工具人母亲:作为一个托举自己的工具人,她的工作失败了,成了被他拿来泄愤的对象。
虽然媒体不断渲染谢天琴冷淡孤僻的性格对吴谢宇的影响,但从三联对吴志坚性格的描述,和出轨事件里所有人都在回避房间中的大象等诸多细节来看,整个家庭都有冷淡疏离,不沟通,不关心对方内心的倾向。
吴志坚及其家族都视妻子为保姆工具人,俩夫妇视儿子为光宗耀祖工具人,谢天琴把丈夫当成某种粉红泡泡的投射对象,又把儿子当成上一个粉红泡泡破裂后的第二个情感投射对象。
对内缺乏自省和内观,对外缺乏跟他人的精神交流,是这个家庭里成员的通病。
这当然是性格缺陷,但绝不是谢天琴一个人的锅,整个家庭,家族,乃至大环境都难辞其咎。
事实上大家心知肚明,这是相当多中国家庭的常态,相当多看着还过得去的家庭(吴家在出事前看着也挺过得去),其内部的冷漠疏离,暗涌密布,不见得就比吴家少。
实在要说谢天琴的性格造成了什么麻烦,恐怕最直接的是:这种性格被吴谢宇利用了。
前面说了,因为成长经历,谢天琴对外界抱着强烈的警惕,缺乏正常的社交关系和社交能力。
亲戚朋友们她是一个都不敢去相信,遇到问题也根本不会去求助,理想状况是谁都不去接触。这么多年下来,她对大家一直是个有点神秘的人。
在男权社会,一个彻底不社交的男人会引起亲朋乃至社会的巨大质疑,并用各种办法促进甚至强迫着他去发展充足的社会关系。但社会好像很少去强迫一个孤僻疏离的女性也动起来。
因为这种孤僻疏离,正好和男权社会给女性的核心任务“全身心扑在老公孩子身上”奇妙的重合了。
对谢天琴来说,对社交压力的逃避不仅不是一种危险,甚至还更自洽了。也就是说,她逃避社交压力的办法是用泯灭自我,躲在老公儿子背后的方式。且这种逃避和泯灭,是社会不反对甚至鼓励的。
现代社会里,一个人从社会关系这张网上逃逸,通常指向一个非常危险的结果:受害了都没人发现。
谢天琴有天突然就消失了,亲友们不奇怪,觉得她是跟儿子去了美国。通过儿子找亲戚们借了144万巨款,自己没有出面甚至没有电话沟通,亲友们不奇怪,觉得儿子能全权代表她。
等被发现时,她已经是一具被搁置了半年的干尸。
想来何等恐怖:
一位女性,长久不出现,但她儿子只要还在传递她活着的信息,大家就不认为有问题!
一位女性,竟可以被她的刚成年不久的男性家庭成员全权代表!
甚至在以她的名义做百万级借款时,大家也不认为她必须在场!
性别反转一下很难想象:一位刚成年的女儿全权代表神志完全清醒的父亲/或是一位妻子全权代表正当壮年的丈夫,去大额借债。而这位父亲/丈夫,自始至终都未露面,也未接过一个核实电话,只发过几个短信——这个犯罪根本无法推进。
三联报道说,“吴谢宇利用的正是母亲的性格缺陷”,他深知母亲与人疏离,亲戚们也都早已习惯,所以她缺乏反馈乃至突然消失,都不会引人怀疑。
但从另一方面说,吴谢宇利用的是男权社会“鼓励女性泯灭自我”这件事。
他深知多年来谢天琴没有自我,只是丈夫背后的妻子,他背后的母亲。
作为一个被社会赋予了光芒的男人,不管他多么年轻,都可以完全掩盖那个本来就在身后的,不起眼的母亲。大家只关注他的表演,并非真在乎他背后的母亲怎么想。
虽然媒体一直在强调谢天琴牢牢控制吴谢宇这点,但从这个细节来看,谁才是这个家真正的话事人,已昭然若揭:只可能是男人。
如前面所说,不管大家还原这个案件里多少细节,最终大众喜闻乐见的,始终最有可能是那些让女人背锅的点,比如谢天琴的古怪。
但看了三联的报道后,我只会更同情谢天琴,同情她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却并没有像很多人幻想的一样,苦难能在最后化为某种珍宝来回报。
更感叹20多年前她以为做了最好选择,却在各种结构性陷阱下,走向了如此可怕的末日。
和前面相信男宝托举计划一样,直到最后一刻,吴谢宇依然没有认识到妈妈的悲剧到底是什么。他并不具备深度反思自己和家庭问题的能力,这个我们会在第三部分详细说下。
他在认罪悔过书,给亲戚的信,和法庭上的发言里,一次又一次声泪俱下地,回忆着那个用偷情画面给了幼年的自己巨大冲击的父亲:
“爸爸死了我们家就散了,有爸才有家”。
回到文首,那个最核心的问题:吴谢宇为什么一定要杀其母谢天琴?
很不幸的,他自己的解释颠三倒四。
一会儿说“母亲过得很痛苦,她自己就想死,我只是帮她”;一会儿是“用经济学的方式计算怎么才能让我母亲最幸福,最后发现是她死掉”,此类等等。
此外,在一审前的各种材料里,他翻来覆去强调的就是自己非常非常爱妈妈。
这似乎是想表示:他并非因为自己道德堕落,记恨上了自己的妈妈才下杀手,而实在是出于某些“不可避免的原因”(且还给出了好几个原因版本)才这么做。
在这篇沉重的报道里,这段是为数不多能让人发笑的东西——当然是苦笑。
与其说这是理由,不如说这是一种认知失调后,自己现给自己找补的借口。
认知失调的人会很自然地给自己找借口,以求逻辑自洽:人们在命令下借了钱给A之后,就会更倾向于认为A是个好人。同理,人们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打了B之后,就会更倾向认为B是罪有应得。
借口之所以为借口,就是他并不是真的推动某事的成因,而是在行动或想法已经定性后,才去补上的腻子。
考虑到借口的这个滞后性特征,这说明他在更早的时间点(无法确认有多早),他已经有了要杀母亲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实在太可怕了,他知道是不对的,又无法克服,于是只好花了大量的时间自我洗脑,争取找出妈妈该死,妈妈愿意死的证据。
好笑的是他找了一堆“妈妈愿意死”,“妈妈死了更好”的歪理,都挑不出谢天琴有什么错导致“妈妈该死”,可见母亲在他面前的行为不敢说是全无指摘,至少也是很难插得下针。
谢天琴没啥大错,并不代表吴谢宇与其毫无矛盾,对其毫无怨念。一个儿子对母亲——或者任何家庭成员之间,有矛盾有怨念都太常见了,随便一挖都能找到很多口子。
所以今天很多报道,也是结合其他证据,从“吴谢宇到底对谢天琴有什么怨念”的角度来解释的,包括不限于:
谢天琴性格强势严厉,导致吴谢宇过得很压抑痛苦(目前很多粗浅报道使用的理由);
吴志坚的出轨可能暴露了,吴谢宇认为母亲在父亲临终阶段,对其冷漠,甚至还有报复,进而恨母亲(没药花园就主张这个理由,但三联的报道没有取信出轨暴露一说,不同机构的采访信源和角度等都有所不同);
此类等等。
这些解释把吴谢宇的怨恨想的过于理性,指向性太强了:即认为他多少能感知和清楚自己的怨恨来源。
事实上,从他乱七八糟的讲述来看,吴谢宇的怨恨,也许更像一种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因的愤怒”。愤怒,但Without a Cause。
这里借用了名作《无因的反叛》的英文名,因为它非常传神(其实电影也是改编自一部心理学书籍)。
在这部永载史册的电影里,年轻人们每天横冲直撞,惹是生非。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有这么一股无名火。
以他们的心智,无法解释那反叛背后的鬼影重重:战后创伤,父权缺失,冷战阴影,还有被压抑的同性情愫····
反叛的cause,在物理上存在,但当事人在主观上却完全无法感知,然而又无法不受它影响。
他们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每天自动地开启横冲直撞,惹是生非模式,最后在这股无名火里把自己毁灭了。
要了解那股无名火背后的原因,那个cause,需要很多东西:凝视黑洞的勇气,追寻真相的动力,足够的认知储备,合理的引导···以上每一个,对吴谢宇都是极其稀缺的。
在他的原生家庭,个体对自身缺乏最基础的内观,成员之间缺乏最基础的了解和交流,没人尝试分析自己和别人,没人敢谈论冲突,所有人都不沟通,回避着真相。
无数房间中的大象:爸爸的病和出轨,妈妈的洁癖,她与亲戚间的冲突···就那么摆在那里,每个人都别过脸去,背对着它。
掩耳盗铃中,问题还在暗自发酵,最后在多年后变成一股巨大的洪流,裹挟着其他同样危险的因素(比如对未来的预期崩溃等),最后形成一股无可抑制的海啸,把吴谢宇推向深渊。
他残存的理智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朝深渊靠近,一边挖苦心思找些“妈妈想自杀”之类的理由。
除了“无因”外,吴谢宇的恨意还有个特点:就是带着一种令人震惊的蛮横。
我们经常忽略恨意是一种非理性的情感,他并不需要“讲道理”,或是“有足够说服力”,很多时候他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道德等一切规则,就是很蛮横地来了。
吴谢宇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这类人的报复行为特别神奇,当他们终于拿起报复的刀时,不是指向欺负自己最厉害的人,反而是指向对自己不错,甚至是对自己最好的人。
这类人的一大特点是人格软弱,不认为自己需要对自己人生负责,相反,对自己最好那个人,他才应该负责。
你都帮过我了/托举过我了/对我好了/blablablabla,为什么不帮到底,把我从深渊里彻底拖出来呢?!
我现在还在受苦,就是你托举/救援/帮助不力!
你居然任由我过上这么痛苦的日子,你该死!
这态度像一个完全幼稚,不讲道理的婴孩,不爽了就乱踢妈妈或是朝babysitter丢勺子。
反正他的一切不快总要有人为此负责,这个人不可能是他自己,一般是他接触最多,也对他最好,负责最多的那个人。
中国人说“升米恩斗米仇”,其实亦可从这个角度解读:对人格不独立者,给他的越多,反而自己越危险。
听上去非常反直觉,但恨意说到底是非理性情感。很多恨意的核心,讲出来会显得非常幼稚,非常“不讲道理”,非常不符合公序良俗,非常蛮横,但它就是那样形成了。
而且一个人越幼稚,这种蛮横的恨意也就越不受任何自省的影响,理性的约束,最后爆发出惊人的毁坏力。
从吴谢宇的心路历程来说,他也许很接近这种心态。因为他不止恨了母亲这一个对他好的人,他最开始恨的是他的亲戚们。
而在吴志坚生命的最后岁月,他原生家庭的家人们(主要是女性成员,奶奶和大姑等)承担了最大的照顾工作。
吴志坚的死给吴谢宇带来了难以言说的巨大阴影,但吴谢宇对这位牺牲自己人生来托举爸爸,并照顾了爸爸最后光阴的大姑丝毫不感激,相反,他有段时间对大姑怀着刻骨痛恨:
“大学里,吴谢宇就开始认为“我和妈妈走到今天这走投无路的思路,都从爸爸去世开始的,都怪大姑在那一晚上对我说了那两句话啊”。”
你是不是以为大姑给吴谢宇说了什么特别伤人特别可怕的话?
其实就是大姑告诉吴谢宇,爸爸死前一直在叫吴谢宇的名字,但叫完了就没有后文了。
····就仅仅是如此。
吴谢宇觉得这是爸爸的遗言,而大姑传达得词不达意,丧父令他非常痛苦,但在痛苦中他的蛮横判断是:大姑就是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全心全意托举爸爸,照顾爸爸最多的大姑,必须对爸爸的死付最大责任。因为你花的力气最多,所以你是第一责任人,出任何事都是你的错。
就是这么蛮横的恨意。
后来这种恨意逐渐转移到其他亲戚,和对他家给过帮助的父母同事/友人身上:
“其他所有人都是假的,都对我爸我妈对我们家无情无义,虚情假意。”
“一定是我家的亲人朋友,对我爸见死不救。”
“我们家走到今天这家破人亡的地步,他们(亲友)也有责任!我要报复他们!”
其实从各种情况来看,亲友们对这个不幸的小家庭,都给了非常有人情味,很够格的帮助和支撑。
别的不说,之后吴谢宇能从他们身上轻松诈骗到144万巨款即是一个最好证据。
而在案件爆发后,相当多亲友也不打算追回这些钱,并出具了谅解书——对一个已经被冠上杀人恶魔之名的故人之子,还能这般照顾,之前的帮扶可见一斑。
外人眼里合格的亲友团,在吴谢宇眼里则是该千刀万剐的。几乎在同一个逻辑下,外人眼里呕心沥血的母亲,在吴谢宇眼里也慢慢成了该死的,要杀的。
从初三丧父时开始恨姑姑,到大三时弑母,具体到底在哪个时间点,吴谢宇把对亲戚们的恨转移到了母亲身上,因为其交代材料里讲得一塌糊涂,今天已无从得知了。
但这不会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只知道大二大三时,他已经开始找补“母亲过得很痛苦,她渴望解脱”,如前面所说,找补都在决心后,那说明在之前就形成了。
还有一点可以佐证这种心态的,是在很多报道里都不提的一个重要细节:就是吴谢宇不是一次,而是两次试图杀人。
一次成功了,杀掉了自己的母亲。而另一次没成功的,是企图杀自己逃亡时期的女友刘梦(化名)。
虽然“和性工作者交往并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是坊间对吴谢宇逃亡经历最感兴趣的细节,但传闻虽多,却很少有报道采访过这位已经和他走到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当然,估计她也不愿意接受采访。
在2015年,吴谢宇很可能曾想杀了她。
弑母后一个月左右,吴谢宇已经假借母亲的名义,找亲友们借到了很多钱,资金充足后,他跑路到了上海,认识了刘梦。
他用“王伟义”的假名追求她,很快和她生活在一起。对刘梦他表现得很大方,不停给她钱,情感上好像也很依赖。
同居半年后,2016年春节即将到来,这是谢天琴遇害后的第一个春节,即使按照编造的“母子俩都在美国大学里”的谎言,理论上他们这时也该回家过年。
吴谢宇可能觉得事情一定会暴露了,慌乱中做了很多颠三倒四的事情,比如去了刘梦的老家,准备提亲等等。同时,他还很可能策划了对刘梦的谋杀。
“2月5日(案件暴露前一天),吴谢宇多次跟刘梦说,要带她去“最幸福的地方”“过最幸福的生活”。后来他交代这一天他想自杀。
“他应该想过也带刘梦离开这个世界,他劝刘梦喝酒,在刘梦喝的水和酒里放了安眠药。他和刘梦动情地说起自己对她的爱,两个人都流下了感动的眼泪。”
刘梦是幸运的,她“一直讨厌喝酒,只喝了一两口,水有异味,她一喝马上就吐了。”
刘梦没有任何对不起吴谢宇的地方。她是他那一时期重要的情感依赖,是他第一次与父母之外的人有了较长期的亲密关系的亲人。
刘梦也丝毫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是想灭口才起的杀心。
他企图杀刘梦,和他弑母其实颇有相似之处,或者就是弑母行为的再一次翻版(只是没成功):自己人生崩溃,必须报复一个和自己最亲近的人。
即使对方没有任何错,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对自己好的人。
甚至连杀之前再三强调自己很爱对方都很相似。
从试图杀刘梦一事上可以看出,吴谢宇在逃亡半年后,对自己的弑母动机依然缺乏洞察。且,并没有真的悔意。
谢天琴被杀后,有人觉得她是因为“性格强势”,“把儿子管得太严”,进而遭到了报复性的杀害。
但没有任何证据表示刘梦也“性格强势”,或把吴谢宇“管太严”。为什么她也要去死呢?
连一个三从四德的母亲,都会被揪出来给儿子的罪行背锅,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如果刘梦当时不幸死了,以她的性工作者身份,大众传媒领域会有一重怎样的厌女狂欢,她会被污名化到啥地步!
因为吴谢宇断断续续给了她20万元(这是恋爱时的自愿行为),所以她遇害的原因大概率会变成:
“贪婪淫荡的性工作者,敲诈纯真少年20万,后者忍无可忍杀了她”。
那个平行宇宙里的吴谢宇,只要够聪明,就会使用这个理由,把自私的恶念,解释为因纠纷而起。
事实上,在我们这个宇宙里,一审后,他开始对媒体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我母亲脾气确实不太好”,说明他已经开窍了。
如一位友邻所说:“如果咱这儿是陪审团制度,吴谢宇朝母亲甩锅的说辞也许真的能说服不少人,最后奏效”。
在那个刘梦死了的平行宇宙里,她可能背上的黑锅,反衬出这个宇宙里谢天琴已经背上的黑锅有多么荒谬。
我们花了大量的时间来分析吴谢宇的弑母动机,但这依然可能是一系列复杂因素中很小的一部分,甚至不一定对。
他的心是一个复杂的深渊,其真正的动机是埋在深渊下几千米的黑匣子,外界也许永远无法真的打捞起来。
但在大众传媒领域,把这一切用最简单的办法怪到女人身上,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
1. 男宝托举计划,并不会因为在吴谢宇这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上破产了,就没有人信。
托举男宝,一代更比一代好,至今仍是很多人心中的天经地义。
此处以吴志坚谢天琴夫妇的好友,一直对吴家诸多帮扶,被吴谢宇诈骗了20万,但出具了谅解书,甚至还劝吴谢宇的舅舅姨妈们也出具谅解书,以保住吴谢宇一条命的张立文(化名)对三联记者表现出的疑惑,作为这一节的结尾,比较合适:
“我在想,我该怎么去讲述呢?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这些年我算一个见证者。但是为什么最后一家人都留不下来呢,整个家庭就要绝了吗?”
“中国人不是希望一代比一代强吗?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2. 谢天琴似乎在死后都没有摆脱“一个女性在婚姻里泯灭了自我身份”这件事。
自2015年去世后,直到三联发稿的2024年7月,将近10年时间,她的遗体都没有下葬,还在殡仪馆里。
在关于谁来给她下葬这件事上,(吴谢宇)的前姨父——他和谢家姐弟一起长大,某种意义上还算谢天琴的娘家这边的人了——刘裕宗(化名)的说法,比较适合拿来作为这一节的结尾:
“这当然应该是吴家人来解决啊,谢天琴嫁给吴家了,就是吴家的人”。
3.关于弑母的真正动机,吴谢宇后来应该朝真相接近了一步。
羁押期间,吴谢宇要写悔过书,道歉信等材料,可能是人生第一次,他终于可以认认真真地内观,内省一下自己了。
在死亡的阴影下,他对于内心那股“无因的愤怒”,有了一点洞察。
后来他写信给舅舅和姑姑,承认自己当年恨他们是不对的,属于是给自己拉恨意壮丁:
“(当时)实在太想能在心里找几个人去怪罪,去和我一起承担这份罪责。”
“不是因为(姑姑)你做错了什么,而是我当时心中郁积着一股毫无理由,不可理喻,歇斯底里的怨气”。
推翻了之前的恨,承认了“无因的愤怒”,多少算是直面了一点自己的懦弱——懦弱就是我无力解释或承担这份痛苦,所以我必须找一个软柿子,宣称他是万恶之源,发泄我的恨意;
但要想明白自己弑母的那个真正理由,还需要再进一步,直面自己身上那个比懦弱还要糟糕的点:卑劣——卑劣就是在所有可以被我当软柿子的人中,选择了那个对我最好,最有可能“原谅”我的人,利用了他对我的爱。
他没有走到认识到自己卑劣的那一步。到最后,他材料里的弑母动机还是颠三倒四,一团浆糊。
4.2024年1月31日,吴谢宇被执行死刑。
虽然在他身前,亲友们写了很多谅解书,希望他活下来,但等他死后,“截至清明,骨灰尚未被带回安葬”。
本文作者:囧之女神daisy(豆瓣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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