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伟达为何被反垄断立案调查？

国家市场监管总局此前要求，英伟达、迈络思和集中后实体依据公平、合理、无歧视原则，向中国市场继续供应英伟达GPU加速器、迈络思高速网络互联设备和相关软件、配件

文｜《财经》研究员 郭丽琴 顾翎羽 吴俊宇

编辑｜谢丽容 朱弢

12月9日晚间，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公告，因英伟达公司涉嫌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垄断法》（下称《反垄断法》）及《市场监管总局关于附加限制性条件批准英伟达公司收购迈络思科技有限公司股权案反垄断审查决定的公告》（市场监管总局公告〔2020〕第16号），市场监管总局依法对英伟达公司开展立案调查。

《财经》向英伟达中国公司发出了置评请求，截至发稿时，未获对方回应。至北京时间12月9日23时，英伟达开盘跌超2%，且仍在继续下跌。

英伟达是一家全球知名的芯片公司。截至北京时间12月9日晚9点，英伟达市值高达3.49万亿美元。富国银行今年2月数据显示，英伟达2023年在全球数据中心图形处理器（GPU）市场份额为98%。第二名的AMD市场份额仅为1.2%，第三名的英特尔不足1%。

中国市场在英伟达的营收大盘中有较大比重。英伟达财报显示，截至2024年前三季度，英伟达在中国大陆（含香港）营收115.7亿美元，在其收入大盘中占比12.7%。

中国《反垄断法》规定的垄断行为包括：经营者达成垄断协议、经营者滥用市场支配地位、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竞争效果的经营者集中。

由于目前并未披露太多案情，多位反垄断专家表示不予置评。其中一位专家表示，从市场监管总局公告的描述来看，可能涉及以往与经营者集中相关的垄断行为。

北京君益诚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王轩告诉《财经》，2008年《反垄断法》施行以来，反垄断执法机构共对60余起经营者集中在批准时附加限制性条件。虽然此前也有对附加限制性条件批准案件进行违反承诺义务的调查，但此次针对英伟达的调查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王轩认为，就市场监管总局发布的信息来看，此次调查针对2020年英伟达收购迈络思交易。在该案中，市场监管总局要求英伟达在收购交易完成后六年内，依据公平、合理、无歧视原则向中国市场继续供应英伟达GPU加速器、迈络思高速网络互联设备和相关软件、配件。

结合美国《芯片法案》以来的一系列出口管制政策措施来看，王轩认为，英伟达作为一家美国企业，在遵守美国相关法律要求的情况下，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无法履行此前经营者集中承诺，从而引发中国反垄断执法机构对其违反承诺义务的调查。

王轩认为，英伟达在出口管制合规与竞争合规的双重要求，以及高额罚款面前，可能将被迫进行市场选择。

此前并购被批准，但附加了限制性条件

2019年3月10日，交易各方签署协议，英伟达拟收购迈络思科技有限公司（下称“迈络思”）全部股份。收购完成后，迈络思成为英伟达的全资子公司。

迈络思1999年在以色列设立，在美国纳斯达克证券交易所上市。这是一家知名的网络设备供应商，主要业务是为数据中心提供网络控制芯片、网卡、线缆、交换机、软件等。

由于英伟达和迈络思均在全球具有垄断地位，该并购案对全球市场有潜在影响，因此这一交易随后经过了美国、欧盟、中国等国家和地区市场监管部门的批准。

其中，中国的监管批准为《市场监管总局关于附加限制性条件批准英伟达公司收购迈络思科技有限公司股权案反垄断审查决定的公告》（下称《公告》），于2020年4月16日公布，并于当天生效。

《公告》显示，市场监管总局收到英伟达收购迈络思股权案的经营者集中反垄断申报。经审查，市场监管总局决定附加限制性条件批准此项经营者集中。

经审查，英伟达和迈络思在数据中心服务器和普通以太网适配器商品市场上存在纵向关系，在图形处理器加速器（下称“GPU加速器”）与专用网络互联设备、GPU加速器与高速以太网适配器等两组商品市场存在相邻关系。

《公告》最终的审查决定为，鉴于此项经营者集中在全球和中国GPU加速器、专用网络互联设备和高速以太网适配器市场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竞争效果，根据申报方提交的附加限制性条件承诺方案，市场监管总局决定附加限制性条件批准此项集中。具体的附加限制性条件包括：

（一）向中国市场销售英伟达GPU加速器与迈络思高速网络互联设备时，不得以任何方式强制进行搭售，或者附加任何其他不合理的交易条件；不得阻碍或限制客户单独购买或使用上述产品；不得在服务水平、价格、软件功能等方面歧视单独购买上述产品的客户。

（二）依据公平、合理、无歧视原则向中国市场继续供应英伟达GPU加速器、迈络思高速网络互联设备和相关软件、配件。

（三）继续保证英伟达GPU加速器与第三方网络互联设备、迈络思高速网络互联设备与第三方加速器的互操作性。

（四）继续保持迈络思高速网络互联设备点对点通信软件和集合通信软件的开源承诺。

（五）对第三方加速器和网络互联设备制造商的信息采取保护措施。

限制条件还包含两条保密信息。

根据《公告》所附的附加限制性条件承诺方案显示，自《公告》生效日起，交易双方和集中后实体应每年向市场监管总局报告限制性条件的履行情况，直到限制性条件终止。

《公告》还称，限制性条件自生效日起6年后，交易双方和集中后实体可以向市场监管总局提出解除条件的申请。市场监管总局将依申请并根据市场竞争状况作出是否解除的决定。未经解除，交易双方和集中后实体应继续履行限制性条件。

此番英伟达被立案调查的另一种解读是，该公司可能是违反了经营者集中的相关限制性条件。

《反垄断法》第五十八条显示，经营者违反本法规定实施集中，且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竞争效果的，由国务院反垄断执法机构责令停止实施集中、限期处分股份或者资产、限期转让营业以及采取其他必要措施恢复到集中前的状态，处上一年度销售额百分之十以下的罚款；不具有排除、限制竞争效果的，处五百万元以下的罚款。

根据《反垄断法》第五十九条，对本法第五十八条等规定的罚款，反垄断执法机构确定具体罚款数额时，应当考虑违法行为的性质、程度、持续时间和消除违法行为后果的情况等因素。

根据《反垄断法》第六十三条，违反本法规定，情节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造成特别严重后果的，国务院反垄断执法机构可以在本法第五十八条等规定的罚款数额的二倍以上五倍以下确定具体罚款数额。

英伟达受到美国出口管制压力

此后的2023年10月17日，美国商务部工业安全局（BIS）公布半导体管制规则（下称“1017规则”），升级了该局于2022年10月7日发布的《对向中国出口的先进计算和半导体制造物项实施新的出口管制》（下称“107规则”）。

1017规则分为三个部分：一是调整先进计算芯片出口管制规则；二是调整半导体制造设备出口管制规则；三是公布了新增的实体清单企业名单。包括A100、H100、A800、H800等在内的GPU芯片对华出口都会受到影响。

A100、H100是英伟达生产的高性能GPU，广泛应用于AI、数据分析等工作场景。A800和H800是A100、H100的替代产品。在2022年美国“107规则”公布后，英伟达将A100、H100特供给中国大陆市场，以降低传输速率满足管制要求。但在2023年“1017规则”发布后，A100、H100亦被禁售。目前，这几款产品是最适合AI算法研发和部署的高算力芯片。（详见：中国如何突破算力“卡脖子”）

2024年12月2日，BIS再次升级对中国半导体出口管制措施新规则，包括对生产先进集成电路所需的24种半导体制造设备的新管控；对3种用于先进集成电路的软件工具的新管控；对AI芯片所需的高带宽内存（HBM）的新管控。

当日晚间，中国商务部回应称，中方注意到，美方发布了对华半导体出口管制措施。该措施进一步加严对半导体制造设备、存储芯片等物项的对华出口管制，并将136家中国实体增列至出口管制实体清单，还拓展长臂管辖，对中国与第三国贸易横加干涉，是典型的经济胁迫行为和非市场做法。“美方说一套做一套，不断泛化国家安全概念，滥用出口管制措施，实施单边霸凌行径。中方对此坚决反对。”

商务部称，半导体产业高度全球化，美方滥用管制措施严重阻碍各国正常经贸往来，严重破坏市场规则和国际经贸秩序，严重威胁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稳定。包括美国企业在内的全球半导体业界都受到严重影响。中方将采取必要措施，坚决维护自身正当权益。

英伟达在全球遭反垄断监管挑战

伴随生成式AI与大模型赛道的火爆，2024年以来，英伟达在美欧也先后遭遇反垄断监管挑战。

今年6月，美国反垄断机构首次将英伟达纳入监管视野。（详见：AI巨头遭遇反垄断调查）

英伟达曾公开承认，会将其芯片分配给其认为最有可能快速使用该产品的客户，有评论认为，这让人担忧英伟达在尖端人工智能半导体市场上拥有过大权力。前述知情人士也表示，业内人士越来越担心英伟达的主导地位，包括该公司的软件如何锁定客户使用其芯片，以及英伟达如何将这些芯片分销给客户。

美国司法部反垄断部门助理部长乔纳森·坎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反垄断监管机构正在关注芯片制造商在需求旺盛的情况下如何分配其最先进的产品。

坎特称，英伟达主导了最先进GPU的销售，从而导致GPU成为“稀缺资源”。为了避免这一状况，美国政府采取了促进国内生产的举措，例如《芯片法案》提出了 390 亿美元奖励措施。

坎特透露，美国司法部正在关注生成式AI的各个环节和芯片领域的竞争格局，涵盖从计算能力、用于训练大型语言模型的数据，到云服务提供商、工程人才以及对GPU等基本硬件的访问权。

坎特表示，监管机构担心新兴的AI行业“正处于竞争的顶峰，而不是谷底”，必须“紧急”采取行动，确保已经占据主导地位的科技公司不会控制市场。“有时最有意义的干预是实时干预，”他补充道，“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减少干预的侵入性。”

此外，美国司法部还对今年4月英伟达斥资7亿美元收购以色列芯片管理软件公司Run:ai展开反垄断调查。

当时，针对这两项指控，英伟达发言人回应称，英伟达凭借实力获胜。英伟达凭借数十年的投资和创新开展竞争，严格遵守所有法律。并表示，英伟达愿意向监管机构提供任何需要的信息。

除了美国，英伟达还在多个国家和地区面临监管压力。

2023年11月，英伟达披露，已收到欧盟、中国和法国监管机构要求与其GPU相关的资讯请求。

其中，法国反垄断主管机构向英伟达收集了有关GPU和云计算服务提供商市场的业务和竞争的数据，作为反垄断调查的参考数据。在此前2023年9月，法国监管机构就曾对英伟达当地办事处进行了搜查。英伟达表示，该公司预计未来还会收到其他反垄断机构，以及其他监管机构更多提供类似资讯的请求。

当地时间12月6日晚间，有媒体援引消息人士称，英伟达的商业行为成为欧盟反垄断关注的焦点。欧盟委员会最近发出了调查问卷，询问英伟达是否存在任何图形处理器 (GPU) 产品的商业和技术捆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