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者悄悄走进免单餐厅


来源:纵横网 浏览量(2496) 2024-12-28 18:5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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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人白天喝茶打麻将,晚上吃火锅,早上起得晚。

早晨8点,高升桥东街,紧邻地铁站的一家小面馆里,老板娘王燕切好香菜、小葱,盛出熬好的牛肉汤。红烧牛肉面的香气全靠它。牛肉切成丁,过油,加香叶八角,慢炒一两个小时,三四十斤的牛肉哨子出锅后,再分出十斤的肉,下锅熬汤。

面馆门前,种一棵大榕树,是环卫工老罗最头疼的树种。太阳一大,晒几天,叶子就老了,落在地上,过一阵子又长出来。他喜欢银杏,因为管理部门提了要求,银杏叶需在地上多停留三四天,等待它们形成一种城市景观,再清扫干净。上完三小时早班,扫完8千平米街区,老罗会在这个时间来吃一碗鱼肉香菇面。

王燕把当天的面条分好堆儿,客人有吃一两的,有吃三两的。到店之前,她已经忙碌了三个小时:6点半起床,把孩子送到初中,再回家照顾偏瘫的公公,做按摩,准备早饭。

鱼肉香菇面是招牌,豆瓣酱和大头鱼的肉糜翻炒到变色,由盐巴味精把香菇丁的鲜味提出来。厨师会在前一天晚上备好哨子。54岁的老罗喜欢吃辣,豆瓣酱的辣不过瘾,要往碗里再添三勺辣椒。他在这个街区干了六年,听说王燕家的面馆可以让环卫工免费吃面,成为这里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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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卫工人清晨在小面馆吃面‍

12月6日这天,11点来钟,一个高个子男人赶在饭点前走进面馆,穿一件黑白相间的冲锋衣,掀门帘时有些不好意思,挑墙根的位子坐下。他今年42岁,失业一个月了,每天坐地铁来这条街,躲进熟悉的茶楼,点一壶红茶,打几通求职电话,四处投简历。

失业的事,他没告诉妻子,还是按点出门,假装上班。以前做酒水销售的时候,他负责这个街区,街上三四家火锅店,两家烧烤店,两家串串店,都需要酒水供货。近几年,业务遭到拼团网购的冲击,老板开源节流,他作为中间层管理岗,属于可以被省掉的环节,最先被裁。

第一次来吃免费面,是在失业两周后。他从茶楼出来,正为找不到下一份工作而焦虑,路过面馆门口,看见红色广告牌上写,“如果你现在遇到了困难,或者在成都还没有找到工作,可以进店免费吃面。”

男人犹豫着不敢往里走,杵了一阵儿,又向店里张望。王燕的丈夫黄明在看店,撩开帘子问“是不是需要帮忙”,男人才走进来。他眼熟黄老板,知道面馆旁边的鱼火锅也是这两夫妻经营,有十几年了,以前跟同事聚餐来吃过鱼。为了缓解尴尬,黄老板跟他闲聊,让他以后别不好意思,直接进来就行。

高个子男人解释自己并非完全没有收入,有时帮老同事打零工,一天能拿一百八十块。不愁温饱,但两个孩子读书要供,一个小学一个初中,这两年父母生病,积蓄用差不多了,剩一点存在老婆手上,一想到这些,就想多省点钱。

之后男人每隔一两天会来吃一碗,专挑饭点以外的时间,避开人群——上午11点前,或下午1点后。服务员问他喜欢吃什么面,他不好意思挑,说“随便什么面都行”。

黄明发现,如今来吃免费面的人逐渐多了,以前只有过路客,今年找不到工作的人,成为了店里的回头客。他记得一个连吃了两周的男人,三十岁出头,口齿不清,一次吃两大碗。后来找到了保安工作,这人没再来过,“一旦找到工作,他们就不会来了。”

来吃免费餐,通常需要对抗内心的自尊。黄明介绍说,有的人已经走进面馆,发现老板不在,非要跑到隔壁的火锅店找到老板,当面请示,自己出于何种原因,想吃碗免费面,得到同意,再去面馆请大姐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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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明和王燕

为了减少吃面人的“面子”负担,黄明换过很多方式。

面馆装修前,他和王燕通过鱼火锅的小窗口卖面条,在窗户顶上挂了块牌子,人们可以敲敲这块牌子,或把牌子取下来递给煮面的人——他在社交媒体上刷到过一个视频,说国外有家咖啡小店,有钱的人进店点两杯只喝一杯,多的一杯用来捐赠,服务员就往墙上贴一张标签,没钱的人进店,可以取下标签,免费换一杯。

黄明决定效仿这个无法考据的故事。食客在店里捐出任意金额,可以领一个爱心贴纸,贴在墙上;需要帮助的人进店后,摘下贴纸,可以换一碗面。这样点餐,几乎不会被其他人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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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馆门前的“免费吃面”招牌

在这件事上,34岁的小檀有着比其他食客更强的羞耻心。他先是在网上搜到一家烧烤店,看招牌写可以免费吃饭,为避免尴尬,提前给经理打了电话,说自己无业很长时间了,想免费吃顿饭,对方表示理解。去到店里,接待他的员工是比他高一头的男生,用俯视的眼神看他,“现在还没饭,六点半以后再来”,小檀回忆。

后来他还是去了,但不敢直视端茶送水的服务生,看对方走来,小檀脑补出了对方的心理活动:这个男的四肢健全,不去打工挣钱,还有脸来吃白饭。

大专毕业后,小檀从老家资阳到成都打工,做日结。今年7月末,他半个月没找到活儿,猜测市场涌入了过多大学生暑假工,他身形瘦小,原本常做的保安岗,也被壮实的人取代。他在黄明的店里,取了一张贴纸,度过了人生中最拮据的一周。连续五天,他卡着下午2点左右的时间来,没什么顾客。

午餐时分,高升桥东街最忙的地方,在小面馆对街的电动车租赁店。送餐骑手们在那换上电池,又匆匆赶路。

12月7日下午3点,跑完午高峰的众包外卖员袁占云,也准备进来吃一碗。他正在抱怨“今天运气好烂”,大半天连续几个订单,单价都不高,点开总排名,其他外卖员当日收入流水都达到200多了,自己连100块都没有。

来吃面,是给自己找的一个情绪解压出口,袁占云说,入行三个月来,自己所在平台,配送五公里的单价从九块降到六块,以前要求55分钟送达的订单,现在变成45分钟。如果同时送三四单,必有一单面临超时。

袁占云48岁,做生意亏钱后,求职了大半年,最后选择了中年“铁人三项”——快递、外卖、网约车。先跑了一年网约车,电车月租金三千七,还要保养、交罚款,早7点出门,晚10点回家。租期一到,他就不跑了,改行送外卖。

那天他送完手上的最后一份午餐,跑了3公里,挣了5块9毛8,站在免费面的广告牌前犹豫,被老板娘王燕招呼进来。袁占云吃了一碗红烧牛肉面,觉得不够辣,没过十几分钟,继续上路,目标依旧是流水跑到200多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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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街头

傍晚7点左右,12月的成都天气转冷,走在路上能呼出哈气。街灯亮起来,黄老板换上红绿相间的花棉袄,戴彩虹鸡冠头,开始在街头叫卖凉拌黄鸡肉——“买凉拌鸡,买凉拌鸡,婆娘娃儿吃得笑嘻嘻,不买凉拌鸡,回去被婆娘骂得瓜兮兮。”

下班的人,陆续从地铁站出来经过这里,高升桥东街迎来一天中的人流最高峰。

卖凉拌黄鸡肉,是黄明两个月前学来的新营生。去年,鱼火锅生意不景气,营业额比头年跌了五分之一,以前两小时就被抢光的1000份四人团购套餐,现在一个月只卖出个位数,老顾客也不来了。黄明盘算,时下可能越是小成本的生意越好赚钱,“面食的人均消费低,会是更受欢迎的刚需。”

2023年夏天,他先在鱼火锅店东侧开了一个窗口,屋外摆上小圆桌和凳子,窗口卖面。今年夏天,又分出鱼火锅店三分之一的铺面,重新装修,改为独立面馆。鱼头火锅用不上的鱼肉,刚好给面馆做哨子,厨师只要闲下来,也兼顾面馆炒哨子,面馆挂牌“三碗面”。

七年前,黄明经历了生意的低谷,分店接连倒闭,欠下百万债务,现在还没还完。回老家求人借钱,在火车站没了路费,一家名叫“三碗面”的面馆老板,请他进店免费吃了碗面。这个名字被他沿用下来,请环卫工和无收入人群吃面。

去年的面条,他每天营业额能卖到3000块。每碗面毛利50%,牛肉面比鱼肉面能多挣两三块。但今年,牛肉从二十多一斤涨到三十多一斤,员工工资也涨了,50多岁的黄明坐在茶楼里刷抖音,策划营销策略,想贴近年轻人。

于是,小面馆多了不少“创新菜”,比如可以拌进面里吃的咖喱土豆泥,源自他刷视频发现,很多年轻人喜欢吃芝士土豆火鸡面。黄明算过,面馆的经营成本低廉,一日营业额卖到2000多,就可以盈利。面馆的工业风装修,也是从抖音学的,墙上贴着抄来的标语,“我不是网红店,我只是装修一半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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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明在街头叫卖凉拌黄鸡

“对无收入者免单”的餐馆,在成都,除了黄明夫妻的“三碗面”,至少还有三家。

沿二环高架路往北6公里,何吉发的“手撕面馆”经营了二十多年,免单群体除了无收入者,还有残障人士。他1999年从陕西来成都开店,三年前开始亏钱,一年不如一年,几度想转手但没卖上合适的价钱,何吉发也没下定决心——他不会别的营生,开面馆前在酒店当厨子,只会做饭这一门手艺。

他的面馆接待了不少70后打工仔,二十年前,附近盖起多家皮鞋厂,外来打工者越来越多,找不到活儿,就在何吉发的店里吃面。

他记得一个没能顺利进厂的年轻人,去了市中心找师傅学擦鞋,吃了一个多月面,后来去杭州打拼,五年前包下一个外卖站点,在新闻上偶然看见何老板的店,给他寄来杭州的干果,感谢当年的免费面。除此之外,没有太多回音,只有今年儿子保研成功,让何吉发觉得多年的爱心面事业,得到了福报。

凤凰网等媒体刊文报道,这样的餐馆,如今正在各地蔓延。一二三线城市均有出现,一个城市出现一两家后,很快会有餐厅效仿加入,有连锁餐饮,但更多是个体小店。

刚去黄老板的餐厅吃免费面时,环卫工老罗喜欢点红烧牛肉的,今年见店里冷清了不少,他不好意思再点牛肉,改吃了鱼肉面。为了揽客,黄明最近又想出一招,举办吃面比赛,前三名发现金,积攒人气。

傍晚时分,王燕在面馆门口摆出一排长桌子,参赛者每人碗里盛三两面,30秒内吃完才能取得名次。

日结工小檀、假装上班的高个子都来参赛。他们的竞争对手中,还有全国吃汉堡比赛的冠军。22秒,冠军产生,30秒时间到,小檀碗里还剩不少面。他不像那些有经验的老手,不敢跳过咀嚼、直接吞。

“反正来比赛不为名次”,小檀说,蓉漂十年,他身边没什么朋友,刷见黄老板搞活动,就过去凑个人气。近五年,他只在外婆去世的时候回过资阳老家,春节也是一个人在成都过年,“中年单身,没有稳定工作,回去给父母提供不了情绪价值,也掏不出钱给晚辈发红包。”

老罗站在一旁凑热闹,他不想参加吃面比赛,“肚子吃那么鼓,怪难受的。”六年前,孙娃子出生,老婆来成都帮儿子带孙子,他也跟过来。儿子一家住在北边的金牛区,他住在高升桥东街附近的群租房。夜生活开始的时候,他负责捡客人抹嘴的“嘴巴纸”,起风了,地上会增添不少这样的白垃圾。

晚上8点,下班回家前,老罗常看见打麻将输钱的人,从茶楼里骂骂咧咧走出来,或是喝醉酒的藏族小伙,在街上大声唱歌。等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工友们聚在“三碗面”,又有了不新鲜的新鲜事儿。

(文中人物除黄明、何吉发外为化名。)

文|解亦鸿

编辑|陶若谷

来源|极昼工作室(ID:media-fox)

封面来源|IC Photo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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