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今天发一个非常坦诚的文,可能只有不多的一部分读者能看明白。
我越发觉得,人类或许已经错过了自救的时间窗口了。
你可能纳闷:什么自救?
就是所谓常识普及的速度,必须迎头追上人类变蠢的速度。
这是一场史诗型的惊心动魄的追逐,比什么小行星或者冰川期都险恶得多。而窗口期或许就是2010-2020这十年。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愚蠢曲线下降很快,比急支糖浆还快,常识追不上,还被越甩越远。
这十年里,随着移动智能的飞速普及,先哲们谁也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聪明的智商根本没有占领高地,反而是全球的蠢人都找到了彼此,并且迅速抱团、固化,被野心家利用,以大显身手。
人们将蠢得越来越快;人类所设计的所谓最“完美”的民主制度,选出来的人会越来越邪恶,然后全球将无限迫近一个奇点:
愚蠢一骑绝尘,恶将会无限循环,地球人陷入上诈下愚的无尽黑洞,直到被AI收割。
当然咱们会没事,中国人会找到一处古迹躲好的。老祖宗都想到了。
二
用金庸小说举一个虚构的小例子,你就明白了。
比如,北宋绍圣元年前后,那个疯狂追杀乔峰的时间节点上,江湖群雄开武林大会,草根们兴奋地选盟主,可能选出谁?
金庸给出的答案非常可怕,搞不好是丁春秋。
公开演讲中,他一句“老夫乃山东曲阜人氏,生于圣人之邦”,赢得满堂爆彩。
这种言行反差带来的新奇审美,鸡贼迎合造成的虚幻自豪,以及他“杀伐果断”“挥洒自如”“真性情、不装逼”的人设,都是对苦闷群雄的极度制服诱惑。
如果再加上几句“三个月内把乔峰人头取来”的许诺,丁春秋会成为广场政治上乘风破浪的哥哥。
退一百步说,就算丁春秋失手落选,群雄当时选出来的人也可能是游坦之、慕容复,总之不会是什么好鸟。
最没市场的必然是段誉,苦口婆心什么仁爱宽容,上天好生之德,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大家都觉得他是傻叉,恨不得丁春秋吃了段家的大户好给自己发钱。
三
人类历史上,丁春秋这样的不鲜见,何以文明能够延续发展?
那是因为远未濒临那个临界点。
二十一世纪之前直至上古,任何暴君,无论所谓夏桀商纣、尼禄、伊凡雷帝、蒙古诸首领还是血腥玛丽之流,都无法断绝人类延续。换句话说,他们都无法阻止人类缓慢地变聪明。
根本原因,还是杀人效率太低,而制造蠢人的成本又太高。
一个谣言,需要翻山越岭,才能从伊比利亚传到东欧平原。
等千辛万苦传到奥得河、第聂伯河的时候,搞不好两年已经过去了,听得懂这个谣言的韭菜已经死了,你又要重新造新谣言。
古代,一个格拉斯哥的野心家,除是天才,否则很难知道怎么煽动喀尔巴阡山脉里的农夫,因为啥也聊不了,一个不懂种地,一个不懂船。
一个斯德哥尔摩的人也无法告诉高加索的人去仇恨什么。
没有普遍的仇恨、狂热,灭世的病毒就没有宿主。毕竟古代人不容易批量产键盘侠,更多的状态是麻木和漠然。相比于狂热鸡血,美好的文艺和先进的生产力在那个时代更加普世,知识和智慧就能借助它们缓慢传播。
尽管暴君从未停止大肆屠戮——郭靖的蒙古好兄弟拖雷屠莫夫城,自己坐在一把金椅上,欣赏男人、女人、小孩被分开砍头,鲜血和屎尿遍布平原。他的姐姐秃满伦公主屠尼沙普尔,连全城的小孩都有一座专属人头塔。
然而用刀杀人是很累的,暴君发现自己杀不完全世界的人,更扯的是,没有新媒体,暴君之间互相也不认识,就不方便联手杀,你从东杀到西,我从西杀到东,最后咱们交换马仔杀着玩儿。
只要杀不完,人就总会想用新工具,享受新文艺,然后缓慢地拥抱新文明,直到启蒙的火花开启。
四
然而谁能想到,文明的抛物线居然就到达了一个拐点。
一小部分人太聪明了,激发生产力和创意的制度太先进了,导致人类拥有了毁灭自己的力量,而大伙儿的智力还赶不上来。
于是拐点就出现了。
我查资料看到,2004年,Facebook刚在哈佛宿舍上线,维基百科的词条数突破100万,TED演讲开始侃侃而谈黑洞与量子力学。当时人们还以为,全民的心智会升级成2.0版本。
结果,当每个人都拥有了手机,看起了短视频,先插上翅膀的是谣言和偏见。
一个北美的谣言,一秒钟就可以到达巴伐利亚。
真知灼见必须身披重甲才能前进一米,而谎言和偏见只需套上“震惊体”短裤就能光速绕场三周。
公众阅读和处理复杂信息的能力崩塌,连手机也看不了两屏文字,但他们的不安、愤怒却在加倍。
专业主义成了扫兴的背时货,逻辑是过气的老秋裤,只有被诱拐的愤怒和发泄。发现没有,人们已经开始冲塔文学经典了,几年之间,煌煌巨著的屁股都歪了,曹雪芹歪了海明威也歪了,经典最后只沦为两种,一半是老登文学一半是仙女文学,剩下的是小将们暂时还不知道的。
阴谋论成为流量硬通货,反智主义化为打赏金标,“知识平权”最终演变成愚昧众筹。
公众对媒体也开始逆淘汰。人们纷纷嘲讽百年的权威媒体是“被操控的”,然后每天看自媒体里的惊天真相,一遇到质疑就反驳:
“你敢说你们就是百分之百客观吗?”
纵观各国,洋洋自得的本科生企图回去改造父老的思想,却突然发现他能做的只有缄默,几年过去,自己的时薪没有怎么涨,家庭群深度用户的声势却已蔚为壮观,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处于伪科学、偏见、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十面埋伏之中,他连“母子连心针”打不得、三伏贴可能烧伤小孩子这样的话都不敢说了,否则要被三舅骂成翔。
而三舅去做了大手术拣回一条命,回头感谢张大师给他网上消灾消得好,张大师现住加州,祖上是加州钦天监的。
五
愚昧,一定会被野心家利用。全球的野心家突然发现,这是几千年未遇的好时代。
放眼国际,只要你搞民粹,又有一个流氓人设,就不存在人格破产。撒谎、欺骗、不学无术、欺凌弱小,都不是任何问题。
他们唯一的危险,只存在于被更危险的人迭代。
之前不理解《新三国》里为什么让曹操拉开裤子掏出jj当众撒了泡尿,后来才顿悟:当下无知者心目中的酷帅强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叫“性情”。如果你彬彬有礼,你是虚伪的;但如果你痛骂女人践踏弱者当街撒尿还心狠手辣,你就是“性情”的,你一定会向着穷人。
哪怕你暂时霸凌穷人,穷人也会相信你是下一盘大棋为了穷人。
最有意思的,是全世界公众面对“大道理”的态度。
人类悟出一些“大道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数不尽的硝烟战火,才使它们成为全球共识,起码,是表面上的共识。
比如不寻求任何领土扩张;主权与自治;免于恐惧和不虞匮乏的自由。
这本来是不言自明的:“大道理”不是保护强者的,而是保护弱者的;强者并不那么需要大道理,而弱者才需要。
野心家需要冲破这个“大道理”的防线,他们需要拖雷的金椅子和肆无忌惮砍人、堆人头塔的平原。所以这一幕就发生了,在全球坏人默契的拐骗下,全球弱者开始先瞧不起“大道理”,谁说“大道理”就嗤之以鼻,觉得是老土、傻缺、假惺惺、没流量。
而谁敢公然践踏“大道理”,对着比中指,还拉一坨翔上去,无论是欧洲的还是美洲的,谁就牛逼,“他到时候一定会向着我们的”。
有趣吧,穷人一定不会认为邻居里最能砍人的会向着他,但却莫名觉得全村最能砍人的会向着他。脑子不蜕化到一定程度,很难有这样的认知。
放眼世界,政客网红化、公众饭圈化是一个肉眼可见的趋势。
那么,如果经济下行、动荡加剧,会导致国外那些野心家和僭主的崩塌吗?答案令人失望,不但不会,只会让他们更有市场。
因为他们能轻易找到替罪羊去口诛笔伐,而不安且焦虑的公众反而会给他们更大流量。这就是之前我所谓的奇点已过。
并且他们还会迭代,更恶更坏的会取而代之。懵懂的、胸无大志、只图和情人苟安的庄聚贤会被野心勃勃的慕容复取代;而慕容复则会被底线更低、更无人伦的丁春秋取代。
六
和一位好友交流时,她发给我把柏拉图《理想国》里的论述。
你不得不深深佩服先哲的智慧。
在柏拉图说的四或五种轮回的制度里,民主的繁荣之后是僭主,他们利用公众的骚动和不满上台。
但眼下,可能没有“轮回”的机会了。
2010-2020这十年,大概是追回智力下降曲线的最后十年,但显然,失败了。
所以人类也就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完成下一个重大任务:想好如何面对AI。
AI眼下就像斡难河畔发迹的蒙古人,而人类则比当时的金国还昏聩。如《射雕》里写的,当铁木真老虎一样的眼神看着完颜洪熙,下场可知。
人类搞不好会成为统治地球时间最短的生命,哪怕从新石器时代算起,也不过一万多年,和恐龙的1.6亿年相比,比放个屁的时间还短。
当很多年后,硅基生命给碳基生命建了一个纪念碑时,大概会写着:
他们好扯犊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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