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9年在皇宫的玫瑰园,当着帝国政要和欧洲国家使节们的面,刚登上苏丹大位,年仅16岁的迈吉德一世根据父亲生前的遗愿,郑重颁布了《花厅御诏》,这个诏书也称为《玫瑰园敕令》或《坦兹马特法令》。
正值帝国版图不断萎缩,对外战争屡屡失败,内部叛乱频频发生的时代,《坦兹马特法令》意义非常重大。它是走向现代化的第一个官方宣言,标志着奥斯曼帝国进入改革时代。苏丹决定在不动摇伊斯兰基本律法传统的基础上,效仿西方强国推动变法维新,以图拯救这个不断衰败的老大帝国。
变法维新的想法,萌芽于艾哈迈德三世(1703年-1730年在位)时期,贯穿整个18世纪,第一次改革也半心半意以失败告终。苏丹穆斯塔法三世(1757年-1774年在位)曾经落实了一点军事改革措施,他本人却以悲剧收场。他的儿子塞利姆三世重蹈覆辙,甚至为改革而殒命。所以《坦兹马特法令》并不仅仅是一纸诏书,它是历经一世纪,用鲜血换来的改革之路,这当中还包括了苏丹的鲜血。奥斯曼帝国开启“坦兹马特时代”,不仅使帝国得以续命80余年,也为后来土耳其共和国的诞生铺垫了道路。
奥斯曼的继承人危机
历史上在欧洲国家的描述中,奥斯曼帝国是个“强大又邪恶的异教力量”,这当中既有宗教和文化隔膜造成的误解,也有因对方军事扩张带来的恐慌情绪。不过奥斯曼具有中亚游牧部族国家基因,虽然雄霸三洲,居然长期无法建立一个稳定的王位继承制度。名义上,苏丹是高度中央集权专制君主,但因为帝国体系的多元特性,其中央集权君主专制不能像东亚国家那样长期稳定运转。帝国中后期,苏丹权威不断被削弱,国家军政令统一也倍受威胁。
自奥斯曼一世以来,战争时期苏丹会让儿子们参与作战或当指挥官,和平时期安排他们到各省当总督。这样的好处是让王子们从青少年时代历练军政能力,可以培育才能出众的王位继承人。但坏处也显而易见,总会出现几个强悍的王子,各掌一方军政大权,为争夺王位爆发内战。
后来又演变出一个习惯,苏丹把最喜欢的儿子安排到离首都最近的省份,自己去世后,离得近的儿子能最早抵达王宫成为新苏丹,随后通常会杀掉其他兄弟。有时候苏丹会帮助自己最喜欢的儿子,杀死其他会威胁继承人王位的儿子。王位传承中的亲族杀戮,是奥斯曼帝国被诟病最多的弊端。
帝国前150年里,夺取大位和巩固权力导致的“杀兄弑弟”非常普遍。不过在这个时期,亲族相杀行为未有法理依据,不是一个制度化的行为。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将他唯一尚未成年的兄弟杀死之后,为了避免王子权争带来的内耗,他于1477年通过一项法令,允许新继位的苏丹合法杀死其他兄弟。
穆罕默德二世幸存于世的儿子不多,但王位交接过程仍然血腥。苏丹最心爱的次子穆斯塔法,被安排在离首都最近的科尼亚当总督,但穆斯塔法在父亲之前病逝,苏丹便让三子杰姆接替科尼亚总督之职,长子巴耶济德被安排在略远的阿马尼亚当总督。穆罕默德二世驾崩,大维齐尔卡拉曼利暂时秘不发丧,打算安排有地理之便的杰姆尽快进京继位,但长子巴耶济德早就笼络到几位宫廷里有影响力的帕夏,其中有两人是他的女婿,他还获得了禁卫军的支持,他们结成反卡拉曼利的联盟。消息最终没有瞒过禁卫军,他们立即发动兵变,禁止杰姆王子入城,并私刑处死了大维齐尔。巴耶济德得以最先进入首都继承苏丹之位,是为巴耶济德二世。紧接着两兄弟各自率领支持自己的军队打了一仗,杰姆战败后流亡欧洲,客死他乡。
巴耶济德二世在位时曾以“谋乱罪”杀掉自己的三个儿子,传说他也是被儿子塞利姆一世杀害。塞利姆一世上来后杀戮更加血腥,他不仅杀掉了自己两个兄弟、5个侄子,也处死了3个儿子。塞利姆的儿子苏莱曼一世,就在没有兄弟竞争的情况下登上王位。
奥斯曼历史上创下杀死兄弟最高纪录的,是1566年登基的穆罕默德三世,他总共处决了自己的19个兄弟,另有4个儿子在权斗中被杀死。穆罕默德三世开始,不再外派王子们担任总督。1603年穆罕默德三世驾崩后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由于只剩下12岁的艾哈迈德和9岁的穆斯塔法两个儿子,艾哈迈德一世登基后没有处死自己弟弟。一方面穆斯塔法有智力或精神障碍,被认为不会威胁哥哥的王位;另一方面艾哈迈德还年幼,并无子嗣,如果自己没有育下儿子就去世,苏丹直系就绝嗣了。考虑到这些因素,艾哈迈德保留了自己弟弟的性命,不过他把自己弟弟长期软禁在宫中,派人严密监视,自此开创了一种新的“王子囚笼制度”。
艾哈迈德一世1617年去世,他的皇后柯塞姆运用影响力阻挠非自己所生的长子奥斯曼继位,而是把穆斯塔法推上了王位,帝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兄终弟及的情况。然而穆斯塔法因有疾患,无力执政,三个月后就被罢黜。奥斯曼登上王位,称为奥斯曼二世。
奥斯曼二世率军进攻波兰失利,他认为是因为禁卫军的怯懦无能所致,想另外建立新的部队替代禁卫军。结果1622年禁卫军发动兵变将其杀害,穆斯塔法又再次被拥立为苏丹。第二年穆斯塔法再度被废黜,柯塞姆儿子穆拉德四世继位,穆斯塔法又被送进牢笼,软禁十六年后去世。此后一个多世纪,类似的宫斗剧情不断重演。
帝国中前期,尽管存在着王子内战和血亲杀戮,一方面多元特色缔造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精英阶层;另一方面,这种残酷竞争中胜出的王子往往是颇为强悍的苏丹。所以它未像历史上的游牧帝国一样,因为王子内战导致帝国分崩离析或不断萎缩。奥斯曼帝国并未因此损耗元气,反而国势不断上升。比如塞利姆一世时期,国土增长了70%,而到他儿子苏莱曼一世在位时期,帝国进入全盛期的黄金时代,他因此获得了“苏莱曼大帝”的称号。
王子囚笼制度诞生,虽然避免了王子内战和血亲杀戮,可它给帝国事业带来的负面效果是灾难性的。王子们不再磨练军政能力,从小在深宫里被软禁,致使他们变得性格懦弱,才能下降,甚至有些王子在长期幽居环境中导致身心健康都出现了问题。老苏丹去世,一个王子会被从囚牢中带出来继承大位,这个时候已经说不清苏丹到底是一国的至尊还是帝国的“奴隶”。
王子继承了苏丹之位,军政能力普遍低下,他们在深宫的成长经历使他们对女性非常依赖。同时一个王子能否上位,后宫和禁卫军变得更有影响力,即便苏丹想有雄心壮志,却也受制于后宫和禁卫军,难以贯彻自己理念。苏丹的羸弱造成中后期后宫专政,禁卫军骄横跋扈的局面。从中央到地方,各自拉帮结派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这些谋私利的人包括苏丹的母亲、大维齐尔、黑人大太监、禁卫军将领……派系斗争严重,政局乌烟瘴气,帝国的军事扩张衰弱,国运不断走下坡路。
帝国的内忧外患
正当奥斯曼帝国走向衰败之时,欧洲国家经过地理大发现、启蒙运动、科学革命、工商业革命,逐渐步入近代社会。英法德俄奥等强国脱颖而出,国力与技术远远把奥斯曼帝国甩在身后。
奥斯曼帝国开始逐渐面临如下内外挑战。一、在包税人制度以外的地区,帝国曾长期委托地方豪强充当中间人,为帝国征兵和收税,他们被称为“阿扬”,到中后期阿扬变得日益强大,演化成地方军阀,有些阿扬的实力甚至强大到可以抗衡中央政府,截留或扣留税收,时不时发动叛乱。二、原有的骑士阶层中很多人陷于贫穷,其土地逐步被达官贵人家族兼并,有些失地骑士还演变成横行于乡间的匪盗,那些匪盗肆虐的地区,不堪忍受的农民纷纷放弃土地逃到大城市,这使帝国的财源和兵源都遭受损失。三、中央政府对帝国边缘地区的控制力不断削弱,起义日益增多,叛乱有损中央权威,镇压叛乱又消耗中央的财富和军队。
外部最大压力,是来自沙皇俄国的挑战。面对沙俄挑战初期,奥斯曼帝国虽已走下坡路但尚可应付,自17世纪末彼得大帝亲政以后,开始推行西欧化改革,大力增强国力和军力,奥斯曼日渐处于下风,败多胜少,不断丧失领土。
与外部冲突的不断失败,让奥斯曼帝国精英在思想上分化成两大派。一派是世俗化的文官、军官与知识分子构成的改革派,他们认为之所以在外战中不断丧失土地,是因为跟西方列强相比,奥斯曼在政治、经济、军事、技术上已经彻底落后,需要向西方学习,变法图强。另一派是宗教人士和禁卫军构成的保守派,他们反对改革,因为他们知道改革会触动自己的特权和利益。
帝国边疆地区的军阀各自发展实力,强化割据,对帝国的统一产生了致命威胁。如实力最强大的埃及军阀穆罕默德·阿里帕夏,通过聘用欧洲教官提升自己军事实力,形成实质上的独立王朝。
面对内外挑战,忙于赚钱和享乐的禁卫军根本无法应对。改革派和苏丹都认识到禁卫军是变法图强的巨大障碍,但又必须谨慎处理。因为他们已经从16世纪中叶的2万人发展到当下的13.5万人,势力强大,关系盘根错节,历史上已经多次因反对改革“砸翻汤锅”。
近代的非西方国家中,由于奥斯曼跟西方列强交手最多,所以它也是最早开始尝试学习西方变法图存的国家。苏丹塞利姆三世(统治时间1789年—1807年)登位之时正赶上法国爆发大革命,对法国迸发出来的新思想充满兴趣。他见识过第六次俄土战争时奥斯曼帝国的惨败,父亲穆斯塔法三世在俄土战争时因过度忧虑死于心脏病。塞利姆苏丹颇具世界性眼光,有锐意改革的雄心,他把自己的改革措施称为“新秩序”。
塞利姆三世明白,欲进行深入改革,必须先搞军事改革,建立一支忠诚而严明的新式军队。他小心地引入法国教官,尝试按法式军制和训练组建新式部队,终极目标是想打造西式近代化军队替代禁卫军。实战中小试牛刀取得效果,苏丹试图说服禁卫军接受新式的军服、训练和装备,被无情拒绝。
1807年初夏,禁卫军得知苏丹又想扩大军事改革,在自己营地集会,将大汤锅倒扣在地,这意味着他们将发动兵变。禁卫军联合宗教界的大穆夫提(注:最高宗教法官),设立联合法庭,将支持改革的官员抓的抓杀的杀,然后以“违背伊斯兰和奥斯曼传统”罪名罢黜了塞利姆三世,宣布废除他实施的所有改革。
改革路上洒满鲜血
禁卫军将塞利姆三世的堂弟穆斯塔法从囚笼中放出,要他承诺不再做任何改革后将他推上王位,是谓穆斯塔法四世。临别时塞利姆三世对新苏丹说:“千万不要进行重大改革,祝你的统治比我顺利。”塞利姆三世随后准备服毒自杀,穆斯塔法四世打落了他的杯子,发誓说会保全他的性命,于是塞利姆三世顺从地进入了囚笼。
驻扎在莱茵河南岸的阿莱姆达尔帕夏,是改革派将领,也是塞利姆三世的铁杆支持者,他闻讯后发兵攻进首都,打算拥立塞利姆三世复位。当时在皇宫的囚笼里有两位男性继承人——塞利姆三世,马哈茂德(穆斯塔法四世的同父异母弟)。穆斯塔法四世为了保住王位,命令卫兵去处决他们,这样无论是什么结果自己都不会被废黜。塞利姆三世做了殊死抵抗后被杀,而马哈茂德却被一个仆人藏在浴室壁炉里躲过一劫。阿莱姆达尔帕夏攻入皇宫,穆斯塔法四世被送进囚笼,马哈茂德被推举为新苏丹,是谓马哈茂德二世。
新苏丹任命阿莱姆达尔帕夏担任大维齐尔,清算了前次发动政变的官员和禁卫军头领,重新恢复改革举措,并建立一支新式的“塞克班军团”。这种局面仅维持了三个月,禁卫军再次发起兵变,围攻阿莱姆达尔帕夏的官邸,激战数小时后将其杀死。马哈茂德二世闻讯,立即命人杀死囚笼中的穆斯塔法四世,这样就让自己变成唯一男性继承人。禁卫军进入皇宫后毫无办法,只得被迫继续承认马哈茂德二世为苏丹,只是要求他取消改革,解散塞克班兵团。就这样,一场改革还在初始状态,就以死亡两位苏丹的代价而告终。
马哈茂德二世观念上跟自己堂兄塞利姆三世并无两样,他内心把自己定位为奥斯曼的“彼得大帝”,不过他有更坚忍的性格和更深的城府。苏丹知道如果不铲除禁卫军,这个国家将永远无法推行任何改革。但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忍耐和布局了17年。
马哈茂德二世观念上跟自己堂兄塞利姆三世并无两样,他内心把自己定位为奥斯曼的“彼得大帝”,不过他有更坚忍的性格和更深的城府。苏丹知道如果不铲除禁卫军,这个国家将永远无法推行任何改革。但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忍耐和布局了17年。
1821年帝国统治的希腊发生起义,禁卫军经过三年战斗仍然不能平息。马哈茂德二世请求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出兵协助,阿里带着他那经过西式改革缔造的军队很快就镇压了当地起义。但由于英法俄三个强国出面干预,这次胜利的意义尽失,奥斯曼帝国连吃败仗,海军也被英法俄联合舰队彻底摧毁。希腊、罗马尼亚、塞尔维亚纷纷从奥斯曼帝国获得了“自治权”,其中希腊在1830年完全脱离奥斯曼帝国获得独立。
经过多年的布局,马哈茂德二世在重要职务上都培植了自己亲信,他还说服几位高层乌里玛支持自己建立了一支新式炮兵部队。苏丹巧妙避开了一切改革字眼,告诉乌里玛们只是想打造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保卫帝国及其传统,同时保证会让纯正的穆斯林来指挥。军事上接连丧失土地,举国情绪一片低落,帝国精英们普遍感受到了耻辱,大家也看到了禁卫军的无能以及埃及总督缔造的西式新军的战斗力,民意和舆论都站到了反禁卫军一边。
见时机成熟,马哈茂德二世宣布他决定建设一支全新的国家武装力量,而且将由突厥穆斯林来主导。不出所料,禁卫军1826年6月15日在首都的军营倒扣汤锅,再次扯起叛旗,向皇宫发动进攻。但这一次,苏丹有备而来,甚至是他故意引诱禁卫军兵变。
苏丹拿出先知穆罕默德的圣旗,号召所有信徒聚集在他旗帜下共同击杀禁卫军,得到市民的热烈响应。禁卫军向皇宫进军时,被苏丹提前部署好的炮兵轰得抱头鼠窜,只得又躲回自己军营院墙背后布置工事,打算凭借坚固防御抵挡苏丹军队进攻,同时为地方禁卫军的叛变赢得时间,但他们希望落空了。马哈茂德二世没有派兵进攻军营,而是调来重炮猛烈轰击,将其军营化为一片火海,炸死4000多禁卫军,更多四处奔逃的小股禁卫军在激烈的街头战斗中被歼灭。
苏丹大获全胜,对被俘的禁卫军实施了大处决,没收了所有参与叛变者的财产,同一天苏丹颁布命令正式解散禁卫军,将一直以来教唆禁卫军的拜克塔什教团宣布为非法,没收他们的教产。这就是奥斯曼帝国后期著名的“吉祥事件”,禁卫军这个存续数百年的武装特权集团消亡,为接下来的改革铺平了道路,同时苏丹也拿回了旁落多年的大权。
搬掉最大的改革绊脚石,马哈茂德二世开始推动军事、法律、宗教和行政改革。军事改革是重中之重,苏丹知道,没有一支忠诚和强大的军队,改革就缺乏保障。他首先创建一支全新的军队,命名为“穆罕默德常胜军”。军队的制服、训练和装备,以西方列强为模板。经过一番考察和对比,奥斯曼帝国最终选择学习普鲁士军事体系,从那里聘请教官。18世纪末创办但后来被废除的海军工程学校、陆军工程学校,重新恢复启用。
其他领域也萌生了新气象。几年时间,第一所大学伊斯坦布尔医学院诞生,第一份官办报纸《时事纪要》出版发行。帝国政府成立翻译馆,开始有规模地翻译西方的人文和科学类著作。苏丹带头倡导人们穿戴新服饰,尤其要求官员们要穿西装办公。
开启坦兹马特时代
马哈茂德二世铲除禁卫军后只在位了13年,改革事业还需后继有人。里程碑事件是他的儿子迈吉德一世继位后颁布《花厅御诏》,以苏丹诏令的形式把改革确立为国策,并打算在全国推行。
苏丹和高层精英们推出《花厅御诏》,也有重要的历史背景。时至1839年,奥斯曼帝国在经济和军事上基本接近破产,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主国家,只不过并非特定的某个西方国家殖民地,而是所有西方列强的附属国。任何一个西方列强都可灭亡奥斯曼帝国,只不过英法两国认为,保留奥斯曼帝国,可用来牵制沙俄,有利于欧洲的“势力均衡”,当然沙皇有时也会有类似的想法和操作。
《花厅御诏》也是整个伊斯兰世界最早的宪法性文件,可视为规定了法律、社会和政治权利的宪章。从这以后,奥斯曼帝国就进入了“坦兹马特时代”。御诏郑重提到了这些问题:1.保护人民的生命、尊严和安全;2.每个人的合法财产都应受到保护;3.帝国境内的穆斯林与非穆斯林一律平等;4.无论种族和信仰,未经审判不得判处死刑;5.废除包税制;6.任何人无论身份如何,违反法律都应受到惩处。
一纸诏书不可能立马解决所有积弊,《花厅御诏》最重要的意义是它在观念上的革命性转变,这些新思想在奥斯曼历史上史无前例,没有观念的先行则改变永远不会出现。奥斯曼帝国政府开始推行系列改革措施,但执行起来总是不断遭遇挑战,因为有些新措施与旧传统严重抵触。包税人制度的取消就非常困难,直到土耳其共和国建立后才被彻底废除。帝国传统是非穆斯林不能从军但需要缴纳什一税,如果人人都有平等公民权,那么军队里是不是会出现基督徒士兵和军官?穆斯林官兵要与他们并肩作战,或者受其指挥,乌里玛阶层和穆斯林群众想到这个问题认为非常羞耻。
若要提升帝国实力则必须发展工商业和贸易,与此同时就要建立适配的法律体系,这在帝国的文化和宗教传统中找不到依据。苏丹效法西方国家成立了商务部,特意开设了一个新的法庭,专门解决贸易纠纷。商务大臣雷希德帕夏1841年以法国贸易法为蓝本制订了商贸法,还编制了有关合伙人制度、破产、汇票等方面的规定,可在乌里玛阶层看来这些法规违背了伊斯兰教法。雷希德帕夏接受掌管司法的乌里玛们质询时,被问道:“这些法规可会与神圣教法背离?”他回说:“神圣教法与这些事务无关。”话音刚落,就被乌里玛们厉声呵斥:“岂有此理,亵渎神明,亵渎神明!”当时社会上已掀起反改革的情绪,也被迫向乌里玛们屈服,搁置商贸法规的出台,解除雷希德的职务。
进入坦兹马特时代,虽然关键领域的改革时不时受挫,但苏丹政府仍然寻机尝试,不断推动的各种改革对此后几十年的政治、经济、思想和文化都造成了深远影响。有趣的是,每次对外战争失利就导致保守派垂头丧气,改革派就抓住时机推出新举措,这个时候阻力较小,容易取得突破。
譬如1850年独立于乌里玛之外的《商法典》还是出台了,民事和刑事混合法庭也建立起来,法官由同等数量的奥斯曼法官和欧洲法官组成,审判程序依照欧洲惯例。另外,初等教育掌握在乌里玛们手中,如从他们手中剥离出来将引起骚乱和抗议,但中等和高等教育是新兴事物,这一块就慢慢被政府纳入新式世俗教育体系,培养出一大批崭新的中产阶级精英。
本文来源:凤凰weekly,本文作者:段宇宏